蜜華

——如果给你一次机会给十五岁的自己写一封信的话，你会想要传递怎么样的讯息呢？

写在杂志一角上的小企划。

坐在檐廊上随手翻着杂志的黑子哲也将视线投注到了这个企划上。用揭示板模式印刷着的回复，有着各式各样的内容。虽然明知道是无法传递的讯息，却还是有很多人写着不要进入某所学校，请接受某人的建议这样的话，想来那或许便是积攒在他们人生中的感激与悔恨吧。

十五岁吗？黑子曲着腿，手肘撑在膝盖上看向屋外，那还真是敏感的年纪啊，因为什么都不懂而觉得自己什么都做得到，因为了解到一些事而消沉，第一次了解到世界和自己想象的差距，第一次被现实击倒。

当你真的站在一个可以淡然回顾十五岁的角度时——比如当下——你会发现自己人生中的许多第一次都发生在那个时代，但是大部分你都已经记不清楚了，只在心里留下了那么一个轮廓，快乐或是难过。

对于黑子哲也来说整个求学生涯都是在与篮球相关的事物中度过的，能够打球是一件很愉快的事，能够结识那些球场上的朋友是很愉快的事。包括在当时显得有些酸涩的暗恋在现在看来也是愉快的。但是在现在这个午后，让他去回想十五岁的话，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却是埋藏在这些愉快之下，自己躲在角落里无声哭泣着的脸。

那是黑子哲也十五岁那一年的初春。是大家都开始哼唱起了3月9日的季节。

因为有着各自不同的入学考试，班级来上课的人数开始变得很不稳定，下午的体育课也改成了自习，很多已经退出了社团的人都选择了直接回家。因为过两天就要去参加诚凛的考试，黑子哲也的面前正摊着一本习题集。有低年级正在操场上进行着短跑的测试，从下面传来的喧闹声却让他有些心猿意马，一道数学题解了几次也没有解开，最终只能叹口气合上了书本，从抽屉里拿出书包，啪嗒一声就有什么掉在地上。

是今天原本准备去图书馆还的书。

从地上捡起那本有关于西方历史的书，黑子哲也拎着书包走出了教室。

上到图书馆所在的楼层，从最顶楼的音乐教室传来了合唱的声音。是一首有关于毕业的歌，应该是某个班级准备在毕业典礼上演唱的曲目。

拉开图书馆的门，有一股属于书籍的潮湿气味迎面扑来。黑子哲也还很清楚地记得自己一年级时第一次跑来这里借的书是司马辽太郎的《燃烧吧！剑》，明明连书脊的破损程度都记得那么清楚的事情却已经是三年前的过去，这种时间与感官上的不平衡感让他感到了不可思议。

还书的窗口已经开了，但是负责的学生却不见踪迹，有另外几个三年级的学生把书放在窗口，正挤在一张桌子前面讨论着习题。

黑子把自己的书也放在了书堆上，顺便打量了一下底下的那几本。垫底的那一本，自己两年级的时候也曾经借过，是摄影方面的入门书籍。

*  *  *

哲在看什么？

名叫青峰大辉的黑皮肤少年走过来，用手撑着正坐在桌前的黑子的肩膀翻了下他手里正捧着的书本封面。

哈？摄影入门？

顺手抽出一旁的椅子坐下，青峰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而黑子向他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这里是图书馆，青峰这样说话，会给其他人带来困扰的。

显然这其他人中也包含着他自己。

青峰一脸无所谓地掏了掏耳朵。撑着头看了一会聚精会神看着书的黑子，发现对方完全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忍不住挪动了一下椅子，椅子腿在地板上发出了吱呀的刺耳响动，在黑子再次投来的谴责目光中，青峰缩了缩脖子，凑在黑子面前，努力压低声音问道。

诶……原来哲还喜欢拍照啊。

……谈不上喜欢，只是对于照相机的原理有些兴趣。

诶，果然像是哲会感兴趣的东西啊。青峰趴在桌子上这样嘟囔了起来。

青峰君现在不应该是在上课吗？觉得自己的搭档出现的时间有些奇怪，黑子忍不住问道。

翘了啊。青峰满不在乎地回道。

………ㅎ.ㅎ

黑子撇了下嘴，没做任何评价，继续看起了自己的书。

诶？这个就是照相机的内部吗？感到了无聊的青峰把头凑到了黑子的书本前，盯着上面的相机部件分解图看起来，这些部分组在一起就能拍出照片了？

用来成像的其实只有这三个部分而已。黑子依次指了指相机内部的空间，镜头和胶片部分。

诶？那剩下的部分呢？

用来辅助对焦和曝光，从本质上来说，没有这些部分，也是可以成像的。但是使用和携带都会变得很困难。黑子用手指了指印在书上的说明文字。

青峰皱着眉头盯着书页看了起来。

没有不用的零件，每一个零件都是有用的。（*1）

过了一会，突然就蹦出了这么一句话，拿腔拿调的样子让黑子看着他愣了那么几秒。

……就是这种感觉吧？青峰看着他略有些惊讶的样子，趴回桌子上，黑子和他的视线相交，看见他咧开嘴笑起来。突然就有些不自在，将书匆匆翻过一页。

一点都不像哦。

什么？

模仿。

诶？趴在桌子上看着黑子侧脸的青峰拖长了音调。这个我还挺有自信的诶。

黑子翻着书，没有再搭话。虽然没有转过头，却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从下方传来的注视。这让他不由得有些对于四周的一切都变得在意起来。就连书本上的字也好像突然就变得活跃起来，让他无从捕捉。风从打开小半的窗户吹进来，带动着窗帘与光影。

只是这种感觉随着身边人呼吸声的加重，又渐渐地平复了下来，黑子转过头，看着青峰把头埋在双手之间爆睡了起来。心里想着这个人，翘课跑来图书馆就是为了睡觉吗？脸上却忍不住笑起来。

*  *  *

大概是，一年多前的记忆。

图书管理员从门口走了进来。黑子放下手里的书，看着对方一张张输入借书卡的归还日期。在对方出声提醒后，才从怔忪中醒来，拿回自己的卡，走出了图书馆。

走廊上，夕阳已经落下，斜斜地贴在窗口与地板上。

说起来退出篮球部后，虽然偶尔黄濑也会发些短信过来问他近况，不过他基本上都没有回复。前几天有看到桃井在他教室前面徘徊，自己从她背后走过也没有让她发现。

并不是意气用事，只是觉得就算是面对他们，自己也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和他们交流，看到对方露出伤感的表情自己也不能回应一些什么，只会让双方都感到尴尬而已。

虽然刚开始离开球队的时候，的确每天都过得很糟糕。现在却已经习惯了将每天放学后的大段空余时间用来增加习题量和观察人类。结果，只有观察人类这个习惯被保留了下来吗？最近他也变得可以和自己开这样的玩笑了。

黑子的脚步在楼梯转角处停了下来。音乐教室的合唱练习还在继续。有人从楼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来，似乎是有什么急事，险些就要撞上正站在楼梯口的黑子。黑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对方似乎也没有注意到他，就这样冲上了楼去。

虽然已经没有刻意地在回避别人的视线了，但是最近似乎变得越来越没有存在感了。如果自己还站在球场上的话，也许会感到很高兴吧。毕竟自己也是个篮球笨蛋啊，和某人一样……

那个人……

那个人的话，现在会在做什么呢？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青峰大辉这四个字，从某种程度上确实成为了他的禁语。不愿意面对，不愿意面对这个人，不愿意想起这个人，不愿意回想起自己没有能够从球场上将这个人带回来的事实。

而现在，在刻意回避了这个名字那么长时间后，在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傍晚，黑子哲也一个人站在渐入暮色的走廊上，心底突然就浮现出了无数的困惑与不解。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感官好像出现了偏差，他的眼前突然就浮现出了不同的影像。挤满了每一个角落，让他来不及分辨，来不及回想，来不及逃避。全中的赛场，和自己一起练习的青峰大辉，觉得不能再前进的自己，争吵的绿间与紫原，第一次拿到的正选球衣，开始变得沉默的搭档，第四篮球场的一个人的自己，落空的击拳。每一段曾经都在质问，每一幕过去都在咆哮。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为什么自己没有能够拉回那个被抛弃在了球场的青峰君呢？

为什么连自己也没有拯救呢？

为什么明明一点都不想放弃，却不得不从球场上退出呢？

为什么明明他们什么都没有错？事情却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为什么人会变成连自己也不明白的样子呢？这些书上从来都没有写过啊，他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啊！

自己这几个月都在干什么呢？

结果自己从青峰身上学会的，就只有使自己变得孤独这一点吗？

诶？

温热的液体落在捏着书包带的手背上，黑子觉得不可思议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连在决定退部的时候都没有哭过的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就止不住了眼泪。

因为害怕自己的样子被人看见，而快步地躲进了楼梯旁的角落里，用手捂住眼睛，黑子的心中突然汹涌地浮现出不同的情绪。困惑，悲伤，愤怒，委屈，迷茫交织在了一起。让他想要呐喊，却又只能哭泣。

今 負けそうで 泣きそうで

（此刻，好像就快输掉，好像就快哭出来）

消えてしまいそうな僕は

（好像就快要消失的我）

誰の言葉を信じ歩けばいいの?

（到底应该相信谁的话向前行才好呢？）

ひとつしかないこの胸が何度もばらばらに割れて

（唯一的心无数次变得支离破碎）

苦しい中で今を生きている
(无尽的苦痛之中，我仍活在这一刻)

楼上传下来的合唱声，掩盖了他微弱的哭泣声。谁都没有发现，这个十五岁少年面对人生，第一次感到无助的失声痛哭。

*  *  *

站在现在的角度来想的话，过了几个月后才哭出来这件事，只能算是自己没有找到纾解情绪的方法吧，但是对于当时的自己来说，却真的已经忍耐到了极限。而那次之后，就像突然下定了决心一样，在进学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周，重新摸起了篮球。

虽然哭得有些惨，却意外得算是一件好事吧……

将笔放回到桌子上，黑子哲也这么想着，看了看自己刚才写在纸上的话，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幼稚，不禁笑着摇了摇头。把纸夹进先前那本杂志里，转头就去进行自己一天的工作了。现在他在家附近的图书馆工作。有闲暇的时候会接受日向的邀请替体育杂志写些小评论。周末会固定和朋友一起去打球。虽然也会有烦恼，对于现下的生活大抵感到满意。

重新看见那张纸是在几天之后。因为前几天是截稿期的关系，整张书桌堆满了各种资料，显得凌乱不堪。他在翻找被埋在其中的房门钥匙时，又抓到了这张纸。只是这一次，在自己写了字的地方，却出现了不属于自己的字迹。

那是他写给十五岁的自己的信。

给十五岁的我：

 现在，在哭吗？

 但是因为是属于你的十五岁，所以我想一定没有关系。

 只要继续向前就可以了。

而在自己简短的字句的边上，现在被人用黑色马克笔写了一句没头没脑的“不要让哲哭啊！”。

看着那潦草的字迹，黑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哲！快点啊！要迟到了！

屋外字迹的主人似乎是等他找钥匙等得不耐烦了，大声叫了起来。黑子只能顺手把那张纸放进抽屉里。拿起被压在几本字典下面的钥匙，向着门外走去。

来了，你今天是不是又忘记倒垃圾了？

—THE END—

2013/6/15

*1)出自电视剧《天使消失的街道》的台词。

*2）那首歌应该有很多人知道，是angler aki的《手紙 拝啓 十五の君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