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華

JR车站后面有一条狭长的坡道。坡道与街口的住家之间挤着一座拉着绿色铁丝网的迷你篮球场。

那是冬天还没有到来前的事。

因为坐过站而意外寻获的球场，不知道名字与所属的对手，没有同伴，或者是不需要同伴。名叫青峰大辉的高校一年生在这里打了一场不尽兴的比赛。

不，对于这个人来说，尽兴的比赛已经有很久没有打过了。

从篮筐内落下的球还在水泥地上弹跳着的时候，青峰已经从地上抓起了自己的书包。因为刚刚剧烈运动过手感上没有轻重。书包的重量超过了平时实际重量这个事，是在走出球场很远后才意识到的。

诶？

好像塞了4本写真集重量的书包里，突然钻出某种毛绒绒生物的时候，就连青峰这种有着近乎野兽反射能力的男人也拎着书包在原地愣了几秒。

什么鬼？

面对着青峰皱起的眉头，不知何时占领了书包的生物，回应了一声。

…汪！

……

好像拎猫一般将书包里的黑狗拎了出来。青峰啧了一下嘴，你这家伙，什么时候跑进来的？说完顺手就将狗往坡道的矮墙上一放。

汪！

被驱逐的黑狗冲他又叫了一声。

恩？有不满吗？用手掌按了按对方的头。

自认为从来没有什么小动物缘，用眼神吓走大型犬类的经验倒是曾经有过。所以说，这只狗到底是在搞什么？不能理解又觉得没有必要搭理它。青峰自顾自地向着车站走去。

对方却不屈不挠地跟了上来。

事实上，在坐了几站车，下车后又去便利店买了一支冰，在听见女性店员饱含笑意地说出那句，您家的狗真乖之前，他都已经遗忘了这段小插曲。

而现在顺着店员的视线转过头，看到蹲坐在店门口，眼巴巴看着他的小狗时，青峰突然就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没东西给你吃哦。

咬着冰走到介于便利店和车站围墙之间的废弃楼梯，那是青峰偶尔找到的，连五月也不知道的，用来睡觉的秘密基地。

在背阴的台阶上坐下，从书包里翻出堀北小麻衣的写真集。伸腿的时候踢到了尾随而来的小家伙的爪子。

有着一对小豆眉的黑狗不满地叫了一声。

桐皇高中篮球部一年级大前锋的视线从写真集的封面上移到自己面前的生物上。不知道品种的黑色幼犬。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对方歪着头，沉默地接受了他的注视。

不要这样盯着我啊，笨蛋。

青峰用写真敲了敲对方的脑袋。

结果那一天原本想要好好享受自己新买到的写真集的青峰，没多久后，就靠在楼梯墙壁上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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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酱！大酱！

被五月的叫声从睡梦中吵醒。青峰眯着眼适应了那么一会日光的刺激。从躺着的地方爬起来，突然就看到背对着自己的球队经理。于是猛地又趴回了先前的地方。

他可是翘了晨会跑出来的呢，被找到的话，绝对会被啰嗦到耳朵生茧。心下不由地有些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

刚睡醒脑袋有些酸胀。青峰靠着矮墙又模样养神了一会。再睁开眼时，突然就瞥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人。

诶！

虽然心里已经跳起来了，但是肉体还是勉强维持在强装镇定的状态。青峰的手抬了一下。表情僵硬地看着身边的蓝发小子。

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五月过来之前。黑子万年平缓地回复道。

那你倒是出下声啊！青峰有时候真想一胳膊肘掐死这个没有存在感的拍档。

我叫了你，可是你没有醒。对方表示自己也很无辜。

伸了个懒腰，青峰从原地跳起来。转头看了看桃井已经走远的背影。一把抓起还猫在原地的黑子的胳膊。走，打球去。

……可是，接下来还有课？黑子显然是对他的自由主义不能理解。

拉着同伴在走廊上跑着的青峰大辉转过头来，咧开嘴笑起来。

知るか！

并不是很多年前的事。

那时候，他们还会一起练球，一起放课，一起去游戏中心。

球鞋在运动场上摩擦的声音上存有许多回忆。篮球馆内热气蒸腾时汗水滑落的瘙痒与剧烈奔跑后呼吸中的灼痛。掌心接触篮球时的粗糙感和肢体冲撞时的钝痛感。

但是和这些实感相比，更多留在球员心里的是凌空腾跃时的畅快，带球过人时的果敢与不愿服输地勇于挑战一切。

其实更多的时候，脑子里会是一片空白。

打了一上午的球后，呈大字状摊在球场地板上的青峰这么说道。

……脑子一片空白也可以打球吗？和他头顶头躺着的黑子反问道。

哲会想很多东西吗？青峰盯着球场的高顶，伸手捏了黑子一小撮头发玩弄起来。

虽然不会像绿间君想那么多，不过也会想一些。

像阴险四眼那样想东想西不输球简直就是奇迹。

但是什么都不想这种，普通人也是做不到的吧？

已经坐起身喝水的青峰看着仍旧躺在地上的少年，千年难得想要开动脑筋考虑一下这个问题，接下来却马上听见对方顺着话头说了下去。

啊，所以青峰君才会被叫做篮球笨蛋啊。

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的青峰，下一秒猛地扑向黑子，用手肘掐住对方脖子。

バスケ馬鹿言うな！

并不是很多年前的事。

那时候，觉得如果是在一起的话，就会是很长久的事。

天台一直是所有漫画和DRAMA里理想的吃饭睡觉对决告白人生相谈之所。但是事实上当一个地方挤满了人同时进行这些事情的时候，这个传说中的圣地也就不那么招人喜欢了。

不过现在青峰和黑子是在逃课中。

拦着铁丝网的天台上空无一人。风有些大。太阳暖烘烘的，操场上体育课的喧闹声传上来，居然给人以一种很是平静祥和的感觉。

说起来，阴险四眼的滚滚铅笔用过了？横躺在天台边缘的青峰手枕在脑后，随便地挑了个话头。

用过了哦，昨天的英语测试。靠在矮墙上翻着书页的黑子点点头。

好用吗？

90点…黑子完全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90点？骗人的吧，那家伙真的是神婆吗？感慨完后，转念一想，这么神婆的家伙在考试的时候居然都赢不过赤司，青峰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又一次受到了冲击，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啊，换话题换话题。

在看什么？伸手从黑子手里抽走书，青峰扫了一眼书脊。哈？八百万种死法？什么玩意啊！

侦探小说啊。从青峰手里拿回小说，黑子解释道。

哲还真是喜欢看稀奇古怪的东西啊。

考虑了一下向青峰解释通劳伦斯·布洛克其实还挺有名的可能性，黑子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说起来，我们这样逃课真的没关系吗？

已经在逃了，还在看侦探小说的家伙不要问这种问题啊。伸手揉了揉黑子头发的青峰忍不住笑起来。

……嘛，说的也是呢。

或许是气氛太过于平和的关系。那天最终被桃井找到逃课二人组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天台上头靠着头，睡成了一团。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而背负着逃课和教唆黑子逃课两项罪名的后果是，青峰被桃井足足念叨了一个礼拜，连绿间也少有的在一旁帮腔说，青峰你自己天天上课睡觉睡成了只会篮球的笨蛋也就算了，我们部里可不需要两个可能低分飞不过的危险分子啊。

而被念得满头包的青峰对此的应对方式是直接翘了社团练习跑去打了几天的街头篮球。结果被赤司派紫原把他抓回来后，被罚当天打扫一军的球场。

黑子也一起。

原本打算对于处罚置若罔闻的青峰，在听见这句追加后，站在原地想了一会，虽然百般不情愿，不过还是在社团活动后留在了球场内。

可是青峰君你看起来完全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一个人拎来了水桶和打扫工具，黑子站在一副快睡着了的青峰面前。

あ、面倒臭い！

搔了搔脑袋，伸手接过抹布，马马虎虎地滤去水后弯下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在地板上留下了一条水痕。

名叫青峰大辉的的中学生勉强算是开始打扫起了球场。

仔细回想的话，那是青峰在帝光的三年中唯一一次被罚打扫。

擦过一遍才发现，这个场地意外地大啊。单手勾住黑子的脖子，青峰把头搁在对方肩膀上问道。呐，哲，原来我们的球场有那么大吗？

一直都很大啊。黑子轻轻挣开青峰，提着拖把走到放到球场门口的水桶。这个球场其实比青峰君所意识到的还要大上许多哦。

很多时候，青峰对于需要费力思考的事都会采用回避策略。对于从小和篮球一起长大的他来说，领悟出喜欢篮球的都不会是坏人这种哲理就已经足够用于日常事务的判断。所以即便是过了许多年后，在他被保送了大学，被桃井硬是拉去听那些要么庸俗要么孤独的理论时，他也没有能够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就明白了黑子那句话的意思。为什么会对他说，如果是哲的话，一定可以办得到。

明明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光靠努力是无法得到的。

比如旗鼓相当的对手。比如命中注定的搭档。比如曾经的光与影。

但是仍旧是会去渴求。

对于篮球部来说，暑假就是集训的代名词。恣意燃烧着青春的少年们早晨四五点就开始沿着学校外的马路跑圈。

黑子总是跑在一军队伍的最后面。青峰偶尔慢下来跟他讲一些没品的笑话，没多久就会被对方一句“青峰君你还是跑在最前面比较好”请回前面的队伍里，引来其他人一阵轰笑。

哲对于这种东西果然是一点都不明白啊。跑回队伍最前面的青峰故意大声说道。

这种东西是指什么东西？黄濑好奇的转头问身边的绿间，结果发现对方黑着脸一副“我不知道你再问问看”的恐怖表情。

这种东西是指什么东西？紫原也有些好奇的转头看向自家队长。

结果却听见赤司笑着对着前面说。青峰你下次再说这种笑话，就所有人多跑10圈。

诶！为什么是所有人！？

对于帝光篮球部的其他成员来说，一军晨练时的这种吵闹，是件非常稀松平常的事。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为了让自己的体力能最大程度适应正式比赛的强度，黑子会在训练结束后，独自再跑一次清晨的路线。而这件事被青峰发觉后，就变成了两个人的固定项目。

和清晨不同的是，出于对黑子努力的尊重，傍晚的青峰会变得和黑子一样沉默。只是跑在黑子身边不远的地方。两个人看着相同的沿街风景。

跑步的终点是坡道上的一段楼梯。站在最顶端的话，可以鸟瞰整个街区。夜晚抬头的话，则可以看到随着季节变幻不定的群星。

青峰君懂星座嘛？

别问只有神婆才懂的东西。

于是跑步结束后的那么一小段时间，成为了两个人聊天最多的时段。

青峰君的话，有没有想过将来会怎么样？

将来？是指多久以后的将来？

在听见青峰的反问后，黑子高深莫测的盯着他看了那么一会。

被那双色素稀薄的眼睛盯得浑身有些发毛。青峰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头顶，干，干什么这么看着我？

青峰君居然会考虑很多年以后的事嘛？真是意外啊。

啊啊，哲的吐槽模式又启动了。习惯性勒住黑子的脖子，青峰用力挠乱了他的头发。我可是很认真在考虑的啊！

哦，是吗？那2年后的青峰君会在做些什么呢？

当然是保送高中，在打全高啦。

那5年后呢？

保送大学，全大联赛。

10年后呢？

职业篮球。

20年后呢？

…还是在打篮球咯！

30年后也是在打篮球嘛？

当然。

结果青峰君在考虑的还全是篮球呢。

难道哲不是这样考虑的嘛？

我的话……也是会一直喜欢着篮球吧。

一直留在青峰记忆里的，是那天晚上，黑子哲也在说这句话时，眼中所流露出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好似抬头就可以望见的星光一般闪耀。于是那个时候的他也就跟着——好像每一次站在球场上那样——咧开嘴笑了起来。

但是自身的转变就发生在几个月后，曾经对于他来说好像圣地一般的球场被一片黑暗所笼罩，而自己成为独立其中的孤独之王是从来没有在设想中出现过的事。一切都显得如此始料未及。以至于，进入桐皇后，一个人站立在球场之上，青峰大辉对于自身的记忆力都开始产生了怀疑。那个夜晚，那些对于未来的憧憬，哲带有笑意的眼神，是不是都只是他自己凭空造出来的梦。为什么篮球会变成他一个人在打的游戏，为什么站在他面前的对手变成了他自己。

那个曾经如影随形的搭档又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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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酱，大酱……

从梦中转醒是因为桃井的声音。睁开眼的时，就看见对方拿着他的写真，一脸困惑地俯视着他。这个和梦里如此相似的场景，让他一时间有些分辨不清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四周很暗，暮色将尽。从躺着的角度望出去。被两边建筑遮去了大部分的视野，只能看见一条狭长的夜空。并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一片。

大酱你怎么会躺在这里？五月有些担忧地看着睁开眼睛却没有反应的青峰。

是啊，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呢？青峰的视线向两边移动了一下。好像是……有条狗……

狗？！想起那只有着和某人相似的眼眸的生物，青峰一下子从地上翻坐起来，狗呢？

狗？什么狗？五月不明所以地跟着看了看四周。没有狗啊。

一条长得很像……伸手比划了一下，青峰的解释戛然而止，突然不明白自己是想要向五月解释些什么。还有那种盘踞在胸口之间的那种好像失落一般的感觉是什么？放下手，青峰突然就嘲笑起了自己。事到如今，你到底是在对什么还有所期待呢？

大酱你今天还真是怪怪的。翘掉社团练习，居然跑来这种奇怪的地方睡觉。

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来，青峰听到五月抱怨着奇怪的地方，在心里惋惜以后睡觉不会被打扰的地方又少了一个呢。啊，不行，五月你要请我吃冰。

哈？什么啊！为什么我要请你吃冰啊！桐皇高中篮球部经理不满地跺了跺脚。大酱你这个怪人。

掏着耳朵假装没听到的青峰走下楼梯，向着便利店走去。

作为通学路的斜坡，现在这个时刻，有着不少社团活动后正赶回家的学生。有单车从青峰身边飞驰而过。

突然就带起了他因为睡眠还处于混沌中的记忆。

是刚才梦境中残留的段落吗？

刚才那些不都是曾经的记忆吗？

中学三年级最后的夏日，已经不太去球场练习，百无聊赖坐在教室一隅的自己。从窗口往下看着放课后回家的人流。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在人群中看见了黑子那和眼睛一般色素稀缺的发色，而对方也正抬头看向他。只是当他想要再仔细去寻找的时候，却已经再也无法从人群中找到那个存在感几乎为零的少年。

那是在青峰记忆里，有关于黑子哲也最后的记忆。

亦或只是他在那个夏日最后所做的一个梦。

梦中的少年，曾经奉他为光，现在又是身在何处呢？

—THE END—